在舞蹈之流中找尋自由的身體──現代舞課堂裡的身心筆記,兼談《自由大教堂》

舞蹈不只是這兩個極端的姿態,而是這兩者之間的「流動」。我體悟到,我們不需要在二元之中選邊站,而是要在兩邊之間感受與舞動。

一個靜止的三月,一場身體的開展

整個三月,我幾乎沒做什麼正式的工作,也沒有寫稿。手邊另一個製作的進度也放緩下來,可以說,是一個靜止的月份。不過,雖然外在事務停下來,我的內在卻經歷了一場小小的流動。

經過朋友介紹,我報名了賴翠霜舞創劇場的現代舞肢體開發課。說實話,我從來沒學過現代舞,頂多以前看過幾場表演,覺得很喜歡,卻從來沒有用自己的身體去經驗「舞蹈」這件事,所以這次從零開始的嘗試頗為緊張。

每週日的課,對我來說都是一次新鮮又尷尬的挑戰。身體好像不知道該怎麼動,不太敢讓自己自由地伸展,也不太敢面對別人。尤其是前幾堂課,我強烈地感受到所謂的「身體即政治」,身體會自動揭露你內在的狀態,那種害羞、退縮、不確定與怕生、對人冷熱的拿捏不定等,都被肢體誠實地說出來。

跳舞這件事,我真的在「跳舞」嗎?

我會想來上這堂課,還有另一個背景。從小我就很喜歡 Michael Jackson,我的舞蹈啟蒙就是從模仿他的動作開始。從小一路跳到二、三十歲,幾乎整個青春歲月都和他的舞、他的音樂緊密相連。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我真的在跳舞嗎?還是我只是在模仿 Michael?

這樣的疑問一直在我心裡發酵。所以我想來試著打破這個內建在我身體裡的「Michael 式舞蹈語言」,看看能不能開發出屬於我自己的舞蹈風格。

但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因為我發現,現代舞其實也有自己的一套肢體語言,而那些學過現代舞的同學們,他們的舞姿也都有某種共同的樣子。這對我來說有點困擾──我這豈不是為了逃離一種模仿,卻又落入了另一種模仿嗎?如果只是換一種風格去模仿別人,那我還是在模仿,還是不是真正的「在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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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張到最大」與「縮到最小」之間流動

後來在王怡湘老師的指導下,所有的問題都漸漸找到了答案。老師試圖帶領我們透過身體,去感覺二元對立間的流動,並在這流動中尋找答案。

他從第一堂課開始,就讓我們用身體去經驗兩個極端:什麼是身體張到最大?什麼又是縮到最小?

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第一堂課我真的躲在角落,面對牆壁,不敢面對其他人。對我來說,這就是一種身體最小、最退縮的狀態,不是表演出來的,而是身體真實的反應。而我心中對「最大」的想像,則是那種不顧他人在場上穿梭、突破他人空間的姿態,像是一種極度自我但也粗暴的展現。

但老師提醒我們,舞蹈不只是這兩個極端的姿態,而是這兩者之間的「流動」。我們要讓身體在最大與最小之間變化,找出那個持續變化的節奏與質地。我體悟到,我們不需要在二元之中選邊站,而是要在兩邊之間感受與舞動。

舞蹈課裡的觀看與被觀看

舞蹈課另一個我很有感的二元對立主題,是「觀看與被觀看」。

我一直以來都很怕被別人看見,不管是生活中,還是站上舞台,總是對他人的眼光很敏感。在舞蹈課裡,老師卻提醒我們:「觀看與被觀看,其實是流動的。」當你在共舞時,一開始你可能在看對方,想著怎麼跟他互動;但當你開始用身體去感知、跟著律動走的時候,你也許就成為了別人眼中的引導者。

關於流動的關係,我課堂上有個有趣的經驗。一位舞者站在我身後,輕輕地搭著我的腦後和尾椎,只稍微推了一下,我的身體就動起來了。我當下覺得我完全是被動的、是交付出去的,可是那位舞者事後卻說他幾乎沒出什麼力,是我自己一個勁的在手足舞蹈著。

這讓我明白,主動與被動其實也是一種流動,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詮釋與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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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不只有一種樣子──從雲門到 Pina

在這段舞蹈課的期間,我也剛好去看了 Pina Bausch 的舞團「烏帕塔舞蹈劇場」在台灣演出的作品《自由大教堂》。這讓我再次想起我與現代舞的初次相遇。

我大學的時候第一次接觸現代舞,那時台灣最有名的就是林懷民的雲門舞集。當時我非常喜歡他們的作品,像《水月》、《流浪者之歌》,讓我驚訝於人的肢體可以如此優雅、如此寧靜,跟街舞那種剛硬、橫衝直撞的氣質完全不同。現代舞讓我看到,原來身體也可以活出溫柔與優雅。

但看久了我發現,雲門有一套固定的肢體語言,那些動作很多是太極導引的延伸。這當然沒問題,但當我看到這套語言不斷被重複時,我開始想:「身體還有沒有別的可能性?」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接觸到 Pina 的舞團,看了他們來台的演出,也看了她的紀錄片。那真的是一個印象深刻的經驗:Pina的舞蹈,可以非常有力、甚至用力,那不是刻意挑戰人體極限,而是展現人對生命困境的掙扎與努力。這樣用力的舞蹈,其實是很有生命力的。但在充滿力道的舞作外,Pina也能展現質樸、悠緩、幽默的舞蹈風格。這類舞蹈有時讓我感受到南歐的熱情與可愛。

對我來說,Pina並沒有把自己局限在哪種二元的對立之中,而是讓自己同時擁有很多可能性。

《自由大教堂》:在框架中找自由

這次看的《自由大教堂》也讓我有很深的感受。在台灣的演出,劇場特別改裝成四面觀眾席的形式,觀眾從四面八方包圍著舞台。舞者們在一個方形空間裡共舞,那空間感非常強烈,你真的會感覺到舞者是「被框住的」。

整齣舞沒有太多旋律性的音樂,有一段甚至是用法國各地教堂鐘聲所組成的聲響,鐘聲此起彼落地響著,舞者就在這些規律與不規律之間舞動。

這樣的編排,讓我深刻感受到:「空間」這件事不再只是視覺上的設計,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感受──我們每個人都是活在被凝視的空間中、被時間與生命的限制拘束著。而所謂的自由,其實正是在這些限制裡面被突顯出來的。

自由不是毫無邊界的胡亂擴張,而是要在限制中才能感受到。這讓我想到我自己在舞蹈課中,其實也是在諸多限制之中,慢慢找到自己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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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興、不完美,才貼近生活

《自由大教堂》的即興感非常強。在這齣舞作中,看不到舞者整齊劃一的跳同樣的舞步,他們也許對某個主題有同樣的共鳴,但他們能在保持自己的個性下為相同的主張共舞。

我覺得這部作品可能因爲有著濃厚即興的元素,所以有些橋段不一定會有所謂「完美的」呈現。例如看的那場表演,最後一段舞者們相互抱起彼此、抬起彼此,但最後卻覺得舞者們有點不知如何收尾,節奏顯得有點急促與尷尬。

但我沒有太失望,反而覺得這是即興的一部分。生活本來就不是完美收尾的。舞蹈如此,人生也是。

舞蹈,是重新認識自己的方式

經過這堂舞蹈課與這段觀舞的經歷,我發現舞蹈其實是一種讓我們重新認識身心的方式。

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副血肉軀體、以及一個活生生的心靈,但與他們朝夕相處久了,很容易把它們視為理所當然。正是因為太習慣了,我們反而會忽略它,最終變得最不認識它們。

舞蹈,在某個層面上,其實讓我重新認識自己的身心。它讓我重新去面對自己的身體與內在,讓那些已經被規訓、被社會異化的身心,能夠找到新的律動。

舞蹈讓身體能在這個有限的空間中,找到一種流動,找到一種自由。

我想,這就是這堂舞蹈課給我的最大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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