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鬱系作家?
我很喜歡日本的文學與影視戲劇。我喜歡他們擁有生活感,那種對生活中細碎微小細節的珍視,總讓我感受到日常中的樸實之美。
但在這種日常生活感之外,日本文學也有陰翳的一面。我們常會看到那種很直指人心黑暗面的作品,那種黑暗不單只是暴力的行使,看到更多的是心理的歪曲。
日本有許多的作家會去觸摸人性的陰影面,所以除了「療癒系」的作品外,還有所謂「致鬱系」的作家存在,這篇文章寫的沼田真帆香留就是被人這樣形容的一位作家。不過對我來說,他作品中並沒有刻意要讓人不舒服的感覺。在這些幽暗心靈背後,其實可以感受到更多有溫度的情感。
沼田是一個晚成的恐怖、懸疑、推理作家,他在2006年,也就是他58歲時才靠著《她不知道那些鳥的名字》走紅,2012年出版的《百合心》則是他另一本成名作。這兩本小說也分別在2017、18年拍成電影版,可以說是他創作生涯的巔峰期。
這兩本成名作,都展現了很有他個人特色的致鬱性方式:故事中角色有很強烈的情感,甚至是無私的愛,但都在特殊的際遇下,產生了情感的扭曲。
《他不知道那些鳥的名字》中的自我否定
《她不知道那些鳥的名字》故事一開始就描繪了一對彷彿癡漢婊女的男女情侶。女主角十和子明明有了一個細心照顧他的男朋友,讓他免費吃住,還給他零用錢花,但他還是每天渾渾噩噩過生活,一無是處,三不五時就懷念著前男友黑崎,也攀上了陌生男子水島。
而男主角陣治在故事最初始,就被描述成粗魯、骯髒、醜陋的男子,對女友展現出莫名的執著,三不五時會打電話查勤,會跟蹤女友行蹤,甚至展現傷害老王的凶殘危險性。
但隨著劇情推展,讀者會越來越能理解這兩位角色為什麼那麼癡漢、那麼婊,並且會發現真正讓人致鬱、讓人扭曲的是存在於你我之間的社會現實。
原來十和子和陣治,他們都是很平凡,然後過著庸庸碌碌的生活。他們長得不帥不美,也不富有,而且沒什麼特別的才能。感覺就是這個社會的底層邊緣人,活得很不符合社會的期待,缺乏生產力,不符合社會功能。
在這背景下,男性對愛情就會變的唯唯諾諾,極盡討好,深怕失去什麼,這也就是陣治展現的模樣。女性也會擔心自己毫無價值,所以為了符合期待,或是為了給出交代,或是為了讓自己能被社會托捧住,所以他將自己交給了願意養他,但自己沒那麼有愛情衝動的陣治。(事實上他在將自己交出給陣治前,他早已曾「獻身」給前男友黑崎了)但是同時,十和子在這種內外在都很壓抑禁錮的情境下,他又尋找著向外的解脫,所以當陌生人水島跟他說去塔克拉瑪干的旅遊心境時,十和子就心生嚮往,移情水島。
換句話說,在內心極度壓抑、空洞、欠缺自我的狀況下,這兩位男女主角互相招喚,他們也許是同病相憐,從對方身上看到共鳴處。也也許就是想從對方找到可以依賴、或是可以展現自身主體性的價值。但更糟的是,他們的空洞,讓許多惡意有機可趁,發生了許多扭曲的故事,例如情感的利用、詐騙等等。這本小說就是在描繪這樣的故事。
《百合心》因為無法定位而失去自我
《百合心》是用另一種視角來描繪人的空洞。這個故事描繪的是一個殺人魔的故事,這個殺人魔殺人時沒有任何愧疚感,甚至感到喜悅、滿足。這個殺人魔名叫美紗子,他可能擁有精神分裂症,從小就對外在環境感到恐慌,對人際關係感到無法適應。
他母親帶他去看精神科,醫師診斷他患有缺乏「百合心」的症狀。但其實美紗子是將「依賴心」(yoridokoro)誤聽成「百合心」(yurigokoro)。人都需要一些標的物來建立感情的依靠、認知的依靠、感覺的依靠。在故事中,醫生對小美紗子拿了畫了蘋果的圖,一次一次的念著「蘋果」兩個字,為的就是建立一個認知的標的,讓他能知道那是蘋果。但小美紗子當時覺得很疏離,似懂非懂的,沒有把蘋果兩個字講出來。
其實這種找不到判斷標的、失去依靠、失去穩定感的狀況不罕見。以我自己為例,我從小在愛的教育中長大,經常被各種鼓勵、稱讚的語言充斥。在極度缺乏斥責的環境下,其實我在成長的過程中,時常無法確定自己能力到底是真的好,還是只是被人客套話虛應故事而已。這就是一種類似失去百合心的感覺吧?
美紗子自幼就是在這樣的心境下長大,因為很難標的、定位周遭的東西,所以他對整個環境感到很不自在。但有次,他在山林裡,把抓到的昆蟲放到深黑的小洞裡,讓那些蟲、小動物關在裡頭死去。他對於昆蟲、小動物的消失感到安心。那是一種讓他不安的東西消失後的安慰感。
後來有一個喜歡展現受歡迎姿態的幼稚園小朋友找他去參加生日派對,美紗子抓了一隻青蛙要送給他朋友。結果那個小朋友被嚇到,失足掉入水池中溺斃。美紗子自述看見朋友死了、沒有掙扎後「鬆了一口氣」。這經驗對他影響很大,他長大後逐漸染上了殺人也無所謂的心念。
故事中有一個段落我覺得很重要,是他成人以後,再打工時遇到了一個會自傷的朋友,他才逐漸意識到自己是怎麼回事。他那個朋友因為被男友做出傷害的事,讓他覺得自己沒有價值,所以他透過割腕來感覺自己的存在。他自傷的情境讓美紗子覺得好奇,也讓他了解到他其實跟她朋友很像,只是一個是自傷、一個是靠傷害他人來感受自己的存在。
《百合心》的故事就是在這背景下展開,展現出一個沒有百合心的殺人魔是怎麼成長、怎麼殺人、怎麼逐漸找回自己的故事。
惡因不理解產生,沼田真帆香留作品的人性展現
比喻來說,沼田的作品給我藍色與紅色的感覺。藍色是深深的悲哀、孤獨,無論是十和子或陣治因不自信而極力貶低自我,乃至願意將自我拋棄而成全他人,或是美紗子感受到世界都是漂浮不固定,覺得沒有什麼是屬於自己的虛無與孤獨。紅色是,這些角色他們都還是渴望著什麼,也許是他人的垂憐,或是他人的愛。對這些情感的執著,有時讓他們看起來很笨,會想他們怎麼會為此做蠢事、傷害自己。
而這也是沼田作品與其他同類型作品不同的地方。例如說真梨幸子的「殺人鬼藤子」系列,殺人魔藤子就給人陰寒恐懼的感受,他就像新聞裡媽媽嘴殺人事件中的謝依涵,或是白曉燕案的陳進興,我們看不太到他們人性的層面,所以覺得惡寒恐怖。這是沼田和其他純粹賣弄恐怖的作品不同的地方。
但沼田的作品,又是在日本文學作品對惡的探索的脈絡之下,一脈相承。日本作品經常探索著禁忌的題材,也許是不倫、也許是惡。有些人常會批評日本人有禮無體,覺得他們表面上衣冠楚楚,很有禮貌,但骨子裡卻經常幹些人所不容的污穢事。但某方面來說,這些日本作家是在說你這些所謂體統,是假的,是壓抑人性的。
例如,我們覺得不倫不合體統,這些作家會說,人心就有了這份情感,為什麼要否定呢?或者像《百合心》的美紗子,他就覺得你們這些人賣弄風騷、裝受歡迎、追求所謂的幸福很奇怪,他覺得這些東西不是都浮動、都是會消失的嗎?人們所謂的禮貌、體統不是很奇怪的嗎?對他來說,他內心對於生活的惶恐才是真實的。
沼田,或者許多作家就是會挖掘這個層面的東西,那些不解的惡、令人惱怒的不倫,如果我們知道背後的隱情,就算我們不能接受,卻至少能理解。這份理解會讓我們免於因為無知產生的恐懼或憤怒。
我喜歡馬欣說的,因為感受到了「不忍」,知道即便像是陣治這樣不堪、像十和子這樣不事生產的人,都有其可以被理解的價值。而這會讓我們擁有一些免疫性。因為理解這些人性,所以我們能免於自己也墮入黑暗。否則,我們很可能像是美紗子最初那樣,因為找不到歸屬感,而失去了救贖,可能因為看了一本暴力漫畫、因為玩了一個殺人的電玩,就變成了世人因不理解而恐懼、厭惡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