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入睡,等待夢來:閱讀吉本芭娜娜《白河夜船》

「安心地睡吧,而且要相信自己中有一天會悠悠醒轉。」

「讓自己隱入都會的黑暗裡。」

吉本芭娜娜的《白河夜船》是我在2021年聖誕節前夕閱讀的小說。

當時生活很低潮,厭世的心情一直壓抑不住,卻又缺乏勇氣做些什麼,對於任何事都感到無能為力。

那時走在路上,街頭巷尾充斥著聖誕節的燈飾,到處都是歡欣鼓舞的氣氛。這明明是我從小開始就喜愛不已的節日,但如今看到這絢爛無比的耶誕光彩,卻莫名的想逃。

在那樣的心情下,偶然來到雙城街的ハハ咖啡,座位旁邊有著小書櫃,裡頭擺滿了日本翻譯小說,其中有一本就是吉本芭娜娜的《白河夜船》。

《白河夜船》目前市面上依舊只有2000年出版的版本。

我從大學開始就很喜歡吉本芭娜娜的小說,但不知為何,就是這本《白河夜船》一直未曾好好閱讀過。我拿起這本小說,翻了翻,先閱讀了吉本芭娜娜本人的話。在後記裏,她寫了這本小說的創作緣由,那是人們在低靡時刻會經歷的片段:

在人生暫時駐足不前、較為陰暗的時期,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好像是夢中偶然邂逅、事後回想起來卻印像特別鮮明的人物和風景:

突然傳入耳中的音樂;
夜色中來到窗邊的友人;
逝者的身影;
讓自己隱入都會亮麗夜景的暗黑部分;
看著庭院中的樹木獨飲;
明明知道為睡魔所祟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清醒過來……

這段文字完全寫出我當時低鬱的心境,也終於讓我讀起這本一直未讀的書。

當生命步入黑暗,人們寧願醉死夢中

「白河夜船」一詞為京都的成語。這成語背後其實是一段莞爾的故事,當時有一個人不斷向人吹噓曾到京都遊玩,而且還是搭乘夜船遊白河。但這個人不知道白河其實不不是一條河,而是京都的一個地名而已。所以「白河夜船」就被用來形容人們愛吹噓的狀態。後來,這句成語又被延伸,用於描繪那些沉睡在夢中、不知現實發生何事的人們。

而《白河夜船》這本吉本芭娜娜早期的創作,裡頭有三篇短篇小說,故事全都跟睡眠與夢有關,描寫著陰鬱的人們生活中的那些忽忽恍恍的狀態。

吉本芭娜娜在與日本榮格派心理學大師河合隼雄的對談時,有提到她高中時期是人生很晦暗的時期。當時她覺得自己一直無法適應高中的體制,明明被要求要像個大人獨立自主,卻無法真正做自己喜歡的事。因此那段時間芭娜娜非常的嗜睡,她自言那段時間「幾乎在睡夢中」度過。

人在某些很低沉的時刻,往往會寧可醉死夢中,也不願面對這無趣、無謂、甚至有些殘忍的現實世界。

不知道嗜睡是否是大家面對悲傷時都有過的經驗?但我想,某方面來說,面對挫折打擊的人,即便不是用嗜睡的方式,也常常會永各種手段來逃離現實。例如所謂繭居族或許也是這樣的心情吧,他們創造了一個如夢的空間,把自己封閉起來,擷取著非現實的養分,然後生命日漸萎縮……

《白河夜船》電影版,由安藤櫻、井浦新主演

睡眠狀態呈現出你的人生狀態

人們常說吉本芭娜娜的小說比較著重氛圍的營造,而缺乏起伏有致的劇情結構。但其實芭娜娜早期的小說,劇情結構是相對清楚明顯的。在同名的短篇〈白河夜船〉就可以看到關於睡眠的多種互文,相當精彩。

在這篇短篇裡,主人翁寺子的好友紫織從事著「陪睡」的工作。據紫織描述,這份外人可能視為是色情行業的工作,其實重點真的只是在陪伴睡眠而已。這社會上有太多寂寞的人,希望能在睡眠這最私人的時間裡有人能陪伴。紫織說,從一個人的睡眠就可以看出他是什麼樣的人。無論你是寂寞的、悲傷的、恐懼的,都能從睡眠中看出端倪。

然而某天,紫織突然因為不明原因離開人世,這讓寺子感到悲痛不已。加之寺子自身工作、情感上的問題,讓他對於生活感到非常的疲倦,因此經常陷入長長的睡眠之中。

當現實只剩下是非對錯 夢將灑下非邏輯的魔法

於此,睡眠變成似乎是種逃避現實的行為。

然而芭娜娜小說中的夢,不只是補償現實、讓人逃避的地方。

現實裡,我們會傾向用理性邏輯的分清楚是非,告訴彼此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你低潮時,有的分析師會要你先釐清你的情緒是什麼,是無力?是悲傷?是被遺棄感?是憤怒?在確定是什麼樣的負面情緒後,再一個個細分析你為什麼會擁有如此情緒…..這是一個很理性化分析的過程。

然而夢的運作卻不是這麼一回事。榮格說,所謂的「魔法」,就是不照這種科學、理性、邏輯而行的。吉本芭娜娜世界中的夢,就是有這種魔法存在的世界。

在小說中,主角沉溺於睡夢之中,被夢所困,但又在關鍵的時刻,奇蹟似的被夢給拯救。

這些具有魔法的夢,彷彿是在說:現實中理智無法理解的傷痕,總有其他的力量可以將之撫慰。

說穿了,被現實打擊的我們,悲傷藏在心裡,顯於夢中。但身為動物的求生本能、以及平時接受到人們的種種善意,何嘗不也是藏於夢裡?

我們現實中靠理智邏輯找不到的救贖,在芭娜娜的世界裡,就以夢的形式給人活下去的力量。

你終會悠悠醒轉 所以就好好悲傷一下吧

某方面來說,這是一種很唯心論的書寫模式。也是因為如此,很多人批評芭娜娜的小說不知所云,缺乏劇情結構,認為她只是在形塑一種輕飄飄的氛圍罷了。

然而對我來說,這其實才真正展現出芭娜娜小說的韌性所在。

她故事中的主角,永遠不是幹了什麼偉大事蹟的大人物。她故事中的角色,都和我們平凡人一樣,被各種悲傷與遺憾所圍困著。

面對這些生活的傷,我們真正該做的,其實並非是幹什麼大事,或是做什麼激烈的行為來掩蓋自己的陰影。我想對於芭娜娜來說,舔舐自己的傷口,甚或讓自己在這藍色的氛圍中耽溺一下也沒什麼關係。

我想就像芭娜娜自己所言的:「安心地睡吧,而且要相信自己中有一天會悠悠醒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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