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去光點看了《三島由紀夫vs東大全共鬪》的電影紀錄片。
我有點好奇這樣的片怎麼會在台灣上映?台灣的日本電影市場本來就小,而這部片跟三島由紀夫的文學作品關係不大,更多的是時代的政治議題與哲學思辨,可以說是小眾的小眾。這樣的片能夠引進可以說是很不可思議的。
曾就讀文化研究所的我,可以說對片中的時代背景與辯論主題不算太陌生。可以說我的師長輩都是那個年代成長的人,所以他們關心、研究相關的議題,並且把他們所學的東西傳承到我這一輩的學生來。
價值混亂時期:二戰後對傳統的反思,與建立新秩序的摸索
那一輩的的人,是生活在二戰後的社會。二戰後,世界各國都在戰爭中復甦,並在強國的支援下建立新秩序。
面對戰爭的殘害,人們自然而然會思考舊有的秩序究竟是怎麼回事,也對新建制的秩序感到懷疑。另一方面,當時許多人們對左派思想、對共產黨充滿憧憬,認為左派思想相對舊的、既有的統治權力,是更具平等性的。這些要素全部都集中在日本這個國家裡頭,所以可以想見日本的社會充滿了矛盾與衝突。
在1960年代末,那個社會運動在世界各地流行串聯的年代,日本學生組織了全共鬪的組織,企圖影響日本的政治與社會。就如前面所言,二戰後很多社會制度都在重整,大學教育也是一樣。這場學生運動,原本是學生爭取自身權益的運動,但既然這些大學教育問題和日本社會的背景脈絡相關聯,所以這場學運很快的就從學生權益的抗爭擴大,和政治抗爭相連結,也和美國反越戰、法國的68學運相共鳴。
在運動過程中,東大學生曾經佔領了安田講堂,成為一個標誌事件。但後來安田講堂又被政府奪回,所以全共鬥開始思考,要怎麼延續運動的能量。實質的力量不如人,那就從精神上開始戰鬥吧。所以他們邀請了當時被認為是右派的、文藝界的代表人物三島由紀夫和他們進行辯論。
談論哲學的大猩猩?怎麼定位「他者」的辯論
儘管三島當時和川端康成被視為是有望奪諾貝爾文學獎的人選,但當時很多東大學生都想給這位右派的、擁護天皇的三島洗臉,在辯論會場外貼了許多辱罵的海報,形容他是現代的大猩猩。而三島似乎也毫無畏懼,隻身赴會,面對1000多位和他立場相異的年輕人,進行辯論。
然而,從記錄片的記錄來看,這場辯論讓我有點出乎意料之外。我原本以為這場辯論會爭對政治問題、學運引發的暴力抗爭問題爭鋒相對,結果他們一開始討論的問題,竟是很哲學性的問題。學生問三島,你怎麼面對他者?
當有學生將三島視為大猩猩時,不知道是否意有所指,他回答,說如果這群抗爭的學生真如政府當局說的是群瘋子的話,那麼把瘋子關進精神病院、餵他們吃藥就好,根本不需勞師動眾的動用武力,用暴力來鎮壓。也就是說,正因為試圖用暴力解決問題,反而證明了這群學生是有意識的主體。
在這段答辯中,可以看見三島由紀夫說話技巧之高明,高來高去的,話中有話,話裡又藏刀。學生有時也聽得興致盎然而鼓掌、發笑,似乎不覺自己可能正被揶揄。
但這也正是這場辯論的驚人之處,這和我想像中如同政客吵架那樣,要辯個你死我活的的辯論不一樣,對我而言這場辯論反而更像研究所課堂裡師生爭對議題的討論一般。
我們真能擺脫歷史與文化的枷鎖嗎?
後來一名學生,全共鬥的大將芥正彥,識破了三島的語言魅惑,開始用犀利的問題質問三島由紀夫。
芥正彥年輕時搞過劇場、從事過舞踏、也和寺山修司一同發行過《地下演劇》雜誌,是個十足的藝文人。當時,披著微長的頭髮、帶著鬍渣的他,抱著他的小幼孩出現會場,站在台上,一個問題又一個問題的質問三島由紀夫。
分別為左翼與保守兩派的他們,其激辯的問題,核心就在於:如果我們真的要做出變革、甚至革命,擁抱歷史與文化是有可能達成目標的嗎?
我們知道,日本是一個非常注重文化傳統、以及是一個非常注重關係的國家。所以每每有人要在日本要發動一個革新或改變,常常會面臨很多挑戰,甚至會被當不合群的異類看待。
而在那共產黨、左派思想被年輕人熱情擁戴的年代裡,對於芥正彥來說,你只有把舊有的這些東西,把他們既有的關係都翻轉掉,你才有可能革命,才有可能改變什麼。
可是對於三島來說,即便你一時翻轉了舊有的東西,可以一時把椅子變成路障,可以一時把某個地方(例如說學校)變成象徵自由的解放區,但時間一久,人們最終還是需要一個穩定的結構和關係,我們還是需要椅子,還是需要一間高等學校的存在。
在這個議題的辯論上,可以看見兩方都遭受對方火力的壓制。在記錄片裡頭,請了許多人評論這個議題雙方的表現,其中有一點是,三島由紀夫做為一個小說家,做為一個文藝創作者,卻擁抱著那麼現實的語言,感覺像是否定了理想一般。在這點上,芥正彥是很犀利的刺中核心。而至少在記錄片的畫面中,三島的氣勢的確是收斂了不少。
但另一方面,芥正彥過於追求理想,又似乎否定了現實的基礎條件。所以我也在影片畫面中感受到,芥正彥面對現實處境的質問,他的回答的左支右絀,儘管他想擺出很瀟灑的姿態。
天皇議題:現實與理想的問題的延伸
辯論的結尾,學生和三島由紀夫爭辯天皇的議題。學生認為三島過於擁護天皇的存在,是很保守的右派。我們要知道,在那個左翼思朝雲湧的年代裡,天皇就是所謂的上層階級,是需要被推翻的。
但對於三島由紀夫來說,天皇不只是指皇族、權貴的階級,他更是日本的文化與歷史的象徵。三島對這群學生說,他知道學生們想做出改變,但在接受天皇(及其背後代表的文化歷史意義)下,會讓日本人更容易接受,也更容易做出改變。
換句話說,天皇的議題其實就是前述理想與現實之爭辯的延伸。到後來,兩方幾乎無法再討論下去。芥正彥說了一句:「我開始覺得無聊了。」然後就離開了辯論會場。
而最後,三島也做出肯定這群年輕人的熱情的發言,結束了這場辯論,帶著微笑離開了會場。
記錄片中,一個社會學式的插曲
記錄片中,記錄了這場辯論一個有趣的插曲。
在三島和芥正彥那哲學式的爭辯進行的同時,大概有學生開始不耐了,開始叫囂:「我是來看你們痛歐三島由紀夫的,不是來看你們討論這些摸不著邊際的東西的!」
芥正彥也開始不爽了,指著叫囂的人:「王八蛋!那你上來揍他呀!三島由紀夫就在這裡,你上來揍他呀!」
但最後什麼戲劇性的衝突事件也沒發生。我想,這就是現實吧,雖然學生有發動過激烈的抗爭,戴著安全帽、手拿球棒的和警方衝突,但是可以發現,想要發動所謂革命的,其實是帶有文化資本、且不斷往上爬的學生,不是下層的大眾階級。
所以這場辯論會那麼的學術,那麼的喋喋不休、漫無邊際,好像也不怎麼意外。
尤其三島和芥正彥兩人皆為文藝人士,他們擺出的姿態,也很有趣。
我們知道,三島由紀夫那個時候組織了一個類似民兵的武裝團體「盾之會」,當時三島由紀夫身著軍服的模樣,被這群東大學生嘲笑了一番。這一點,三島由紀夫也完全知曉,所以在辯論時他也自我揶揄了一番,但他也隨即轉變話鋒,說他對於學生刻意裝出的姿態也覺得好笑。
其實,人們展現的姿態、風格,他們的審美觀,或者說他們展現的習癖,其實就反應了他們的社會地位、與階級位置。
像三島這種還帶著新潮社的御用攝影師,到現場捕捉三島英姿的,完全是一個四十來歲,有名望的主流藝術家的架勢。而這樣風格流派的創作者,對於芥正彥這種剛要出社會、搞地下劇場的創作者,這兩者某方面來說在文藝流派上是很不對頭的。
這其實也反映了兩種不同社會位置的人。像三島這樣的人,雖然累積了社會的名望資源,但他們這一輩經過二戰的人,承擔了很多關於戰爭心理上的掙扎:包括對於天皇至高無上的象徵的幻滅、戰爭有人死了自己卻苟活的罪惡感,太多心理的情結累積在這類人的身上,這不是主觀上想要拋棄就能拋棄、想要改革就能改革的。
而另一方面,在傳統舊社會將除未除、新秩序新觀念又未建立的同時,這群年輕人往往是被宰制的一群。在這個年紀,他們人生正要爭取自立,但卻面臨資源的缺乏,以及備受守舊制度的剝削。所以他們會從爭取大學權益的問題開始,瞬間爆發成追求整個社會的改變。
這齣記錄片的最後,以這場辯論一年後三島由紀夫的切腹自殺做結。但是,記錄片的片方,也就是TBS,也花了一段篇幅來追問,那麼這場辯論、乃至這場全共鬥的時代意義是什麼?
這場運動真的失敗了嗎?後來,日本的經濟開始高度成長,許多那個年代成長的年輕人,都會在職場說:「我當時是真的要去跟人拼命的!」
就更別說,日本當代有好多文學創作者、藝術家、演藝人員等,其實都受那場運動影響至深。像是村上春樹、森山大道、甚至AKB48的歌曲等,都能看見這場運動對日本的影響。這這運動的影響,也許不是運動成功或失敗的問題,或許跟全共鬥或三島兩方的想望也無關。在兩方的掙扎中,很多情感與反思,都用不同的形式流傳了下來。